江子杏 作品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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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真有辛素箜“喜愛”的菜。

這“喜愛”自然是假的,辛素箜偽裝起來從來是麵麵俱到,挑挑揀揀一兩道菜假作喜歡,不算難事。她裝作喜愛的便是這幾道頗耗肉食的釀菜,肉中釀肉,料子用得豐滿。

秦王走時已言明瞭去接王妃,他好美人的名頭可是四海聞名,南至揚州北至趙國,誰不知大周秦王之風雅,就好一個美人玩樂?如今一朝為王妃收心,滿座自皇室至朝官莫不好奇。女眷不知,他們可是知道這位秦王為王妃做了些什麼,又是遣散了王府那些個蒐羅或得人贈與的各色美人,又是如何玩樂都不肯再碰外頭的女子,連納側妃的風聲都未曾聽聞,實在稀奇。

隻聽得外頭的下人報了聲,滿座賓客轉頭去看。美人豔紅裙裝翻滾嵌金線,灰襖上暗花細挑,脫去灰襖後一截玉白頸上托流青絲,銀蝶扣兒團穗子,皓腕玉鐲,纖淨歐臂,眉目清雅卻不平淡,含情美眸動睫驚豔。

謝朝雲牽著她,夫妻微微相偎低聲竊語,恩愛不疑。已出嫁半歲的少女已有人妻之貌,溫順熟美,眉間卻尚存幾分閨閣女兒青澀。座上賓客從未聽聞辛家長女這般貌美,舉止周全,偏偏辛素妍之名名動京城,隻當是辛府長女拿不出手,未料如此結果,相顧愕然。

辛素箜上來便隨著謝朝雲行禮,禮節周到,教人挑不出半分錯。天色已晚,辛府侍仆點起燈,閣中輝煌一室,更顯場中女子光彩照人。

辛晁僵著張臉,但又說不得,隻得請秦王府二人入座,等到女眷們入了女賓客的席位,便宣佈開宴。

這年辛晁生辰,大周皇帝賜了二十五隻羊以示恩寵。辛晁為眼前這道賞花宴也是下了血本,撥了不少羊肉來設宴,菜式僅次於宮廷宴席,想必是決心要以這場宴席為引子四下交好,一併探一探秦王的口風。席間香氣撲鼻,暖爐開火,一併將美酒煮溫,雞魚肉圓,素食各異,無一不是精細講究,層層雕琢擺放細膩,奢侈無比。

辛素箜的同門姓柳名津,眼下是赴京的趕考士人,因著在興仁府有儒生名望,遂得以遞拜帖入宴。

酒過三巡,辛素箜端坐女席上冷眼瞧著,隻見賓客席內不談朝事之規已壞,賓客們三三兩兩巡遊園內,宴上朝臣眾多,不免借酒勁提起一二,不逾矩,台諫官員便睜隻眼閉隻眼,權且放過。

她整理衣裙,離了席,去園中閒走,見她那同門同赴考的學生們聊作一處,隻談各路災情。自荊湖南路、荊湖北路,談至京東西路、京畿路,士人中有抱負者,一時憶及入京路上百姓災苦,竟失態至捶胸頓足,潸然淚下,將罵到這席間魚肉時,被同門險險止住。

辛素箜立於樹後陰影處,屏息聽他們講話。

“柳兄弟,是我失態,”那士人揪著柳津衣袖,道,“隻是你有所不知,京畿路東南已現災情之兆。我上京來時,一路上饑民凍死路邊,南河封凍,河上大雪不絕,就是過些日子開了春,亦需停運清淤,更兼京師內耗炭耗糧,倉儲已然匱乏,朝廷又不願興建大倉,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旁人壓低了聲驚呼:“什麼?竟已到了京畿路!”

“今年可是剛過了澇災,又有霜災、大風,這一場雪災下來,可不是哀鴻遍野!城內酒肉大宴,城外饑民遍地,南河上一片淒惶啊!”

辛素箜輕握手臂,竟不驚訝。

自他們如今這位陛下繼位以來,哪年不是如此?荊湖南路已生暴動,皇帝老兒一紙令下,隻命令鎮壓,他事一概不顧,現如今大周尚且安穩,全倚仗先皇積累、地方富庶,各地官員有存風骨者,隻他廟堂朝廷之上烏煙瘴氣,朋黨相鬥。

她依舊立於此處,是等人來。

不多時,有一二三司都鹽案、常平案朝官亦低聲加入交談,言語中歎息連連。這時謝朝雲似是不經意從旁路經此處,聽了一耳朵,訝然插言:“原來外邊已成了這般模樣?”

這些學生雖對秦王多有看輕,但不願當麵冒犯,他一介閒散王爺又不曾行傷天害理之事,自是尚存些客氣恭敬,紛紛行禮。

“不怪王妃惦記著動了府庫,要製棉衣同炭火糧食一道送出,”謝朝雲將他這疼愛妻子的新喜好演到了底,向侍衛吩咐道,“這樣,臨鍛,再去給王妃那條子多加些物品,一道送出去罷,也好讓素箜安心。”

辛素箜可不記得有甚麼條子。倒是這秦王竟還能惦記著藉此救護百姓?

柳津反應最是快,當即大喜過望,深深一拜:“我等學生不才,替各路百姓謝過秦王殿下,謝過王妃!”

“不必,不必,”謝朝雲似是甚少得讀書人如此盛讚,當即又問,“幾位是?”

“學生興仁府柳津。”

“學生應天府張為開。”

“學生滄州王招義。”

“學生延安府石孟。”

“都是賢才啊,殿下!”旁邊常平案官員順著一把長鬚,歎道。

“殿下,學生還有一事,”柳津藉機插言,“殿下既願出手賑災,可要囑咐下人不被騙了去。不是學生對殿下之英明尚有猜疑,而是這流民中多混匪賊,學生自興仁府赴京,一路上見得多了,防不勝防!”

“這個好說,改日請幾位來本王府上,教本王那些侍衛愚仆一二,如何?”

辛素箜聽到此處,知曉此事已成,便自行離去。

謝朝雲同諸朝官士人同樣散去,柳津卻未走遠,照辛素箜所言,隻在河邊來回走動。

木橋上雪落扶欄,一派美景。辛素箜憑欄而立,紅裙白雪,燭燈映臉。謝朝雲見她上橋,也隨著一道上來,攬住她肩:“夫人怎的在此處一個人站著?可是她們又欺負你了?”

“夫……勞王爺費心,不曾有人敢了。”

謝朝雲來捏她下巴:“叫什麼?”

“王爺,在外邊還是……”辛素箜隻作羞怯,偏了偏頭。

“倒是有小性子了,”謝朝雲在秦王府,除卻她緊盯著時一雙眼用心留情,其餘時候大多從不走心,今日在辛府倒是演得含情脈脈,“也罷,今日就依你。”

柳津那方,在河邊閒庭信步地走了不多時,謝朝雲的侍衛果然找上門來:“柳公子。”

柳津一幅怔愣模樣:“您是……”

“屬下乃是秦王府侍衛,殿下久聞興仁府柳津柳公子大名,特地遣屬下前來相邀,”侍衛畢恭畢敬,抱拳道,“請。”

遠遠見柳津隨人走了,辛素箜再看身邊男人偏擋著自己瞧岸上的視野,心如明鏡。謝朝雲是知曉她認得這個侍衛,瞧見她立於橋上觀雪時已補救不及,便自上來引走她視線,又演了一出夫妻恩愛,又免去了她瞧見侍衛的麻煩。

辛素箜亦順勢從了他的意思,倚在他肩上:“王爺怎麼有空來陪著臣妾?”

“那自然是本王的愛妃最重要,嗯?”

這等話都說得出口,為了偽裝真是頗費心力,也是真不要臉,辛素箜心裡這般念著,麵上羞怯依舊。

謝朝雲不是真心哄她陪她,還急著要去逐一拉攏士人,首選便是聞名興仁府的柳津,然後再是其他幾位,陪了片刻便走。

辛素箜得了空,又往橋上站了一會,就下橋來尋了條小徑一鑽。有個綠衣的姑娘在石燈邊等候已久,雪都在大氅上落了一層,見了她,整肅衣裳行禮,欣喜道:“可是柳兄說的辛同門?”

辛素箜甚少當麵見過同門,有些稀奇,亦大方還禮:“正是。”

“太原府林新月。辛同門,親王府侍衛與柳兄往這邊去了,隨我來罷。”

***

侍衛尋了處孤亭,亭內秦王謝朝雲,柳津,還有位顯然已算秦王一派的臣子。辛素箜謝過林新月,送走她後到旁聽著時,幾人已談了有一陣子。

“劉季潼劉大人,確實是位好官,”柳津歎息,“可歎蒼天無眼,文書遞到朝廷,久不見答覆,劉大人不忍見百姓受苦,就需得開倉,可開了倉,朝廷怪罪下來,他又擔不起。”

“遞不遞得到陛下眼前尚且不定,怎麼能有答覆。”那臣子也是直歎。

辛素箜曾出府一一見過朝中各官,她定睛一瞧,那官員竟是本朝知度支使!

又聽過幾句,辛素箜盤算著聽得已差不多,謝朝雲餘下的話均是拉攏之言。她看足下林地裡有段枯枝,走出兩步擬作腳步聲,再輕提素履一腳踩下枯枝。

腳步沙沙,枯枝脆響,侍衛抽刀厲聲喝道:“誰!”

刀光冷利,少女自小徑走出,一張臉蒼白無血色:“我!王爺,是我……”

謝朝雲見是她,霍然起身。他匆匆對柳津道歉,下了亭子疾步走來,捏過辛素箜手腕。侍衛連忙請了柳津離開,自行告退。

少女被捏緊了腕,疼得柳眉輕蹙,一聲悶哼,撞在他身上。謝朝雲顧不得哄,一雙眼晦暗不明:“此處漆黑一片,這般危險,夫人怎麼來了這邊?”

“我,我四處尋夫君蹤跡,隻找不見,就問了過路侍女,侍女說夫君上了這小道,我,我便……”

“原來如此,”男人話語輕鬆無意,語氣卻危險極了,一手錮住少女身體,俯身將她抵在樹上,“夫人可曾聽見什麼話?”

“聽,聽見夫君說了句什麼‘解惑’……”少女像是真受了驚嚇,搖著頭,髮釵亂響,眼看便要跪進雪地裡去,“素箜……素箜可是壞了夫君要事?”

她話音內已帶了泣聲,謝朝雲眯起眼,忽地抄起她放在肩上。辛素箜驚得喊叫一聲,又被謝朝雲翻過來鉗住下顎,男人一雙手滾燙無比,擦過嫩白皮膚,冇有半分憐香惜玉地掰過臉來,慢聲道:“夫人最好老實交代。”

老實交代,老孃想把你的頭砍下來。辛素箜琢磨著哪個角度方便下手,臉上卻越發泫然欲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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