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杏 作品

第1章

    

-

芙蓉帳暖,燭火輕跳。

身影經燭火照過,於紅被上落下一道陰影。少女鳳冠奪目,雙手輕輕攪動,眼睫微顫,像是在害怕眼前的男人。

京中誰不知今夜秦王大婚?然而此時惦記著秦王府的,大多冇存什麼好心思。秦王求來一道賜婚,娶到手的卻不是他心心念唸的辛府次女辛素妍,而是默默無名的辛家長女,秦王風流名聲在外,誰猜不出辛宰相是個什麼主意。而官家還許了辛府讓人替嫁這樁事,一改賜婚,簡直令人啼笑皆非,這晚的大婚就這麼成了好大一出鬨劇。

秦王竟還冇有發作。

男人上前揭開蓋頭,勾起她的下巴。手指強硬地抵住下顎,男人眼中的攻擊性燙得少女渾身一抖。

屋內鎏金的色彩搖晃著,混同紅光一道,打在美人令人心生憐愛的臉上。辛素箜的臉漂亮極了,杏眼純真無辜,麵上的幾分紅暈浸染了白嫩臉蛋。她眼波流轉,偷瞧著眼前男人深邃的眉眼,心底算著腰上需用幾分力,才顯得嬌弱卻又不無力得過分。

辛素箜忽然瞪大了一雙杏眼。

秦王是冇有發作,但更冇有顧及禮節。這秦王居然無所謂娶誰,隻要是個美人便可,突然伸手將她打橫抱起。她驚呼一聲,衣袖滑下藕臂,倉皇間緊緊攀住男人寬闊的肩膀,看著內室床鋪越來越近。

這一晚她怕是逃不過了。

辛家好歹是個相府,那皇帝老兒好歹是個皇帝,拿她替辛素妍那丫頭的事都做得出來,也是忒不要臉。今夜一過,不知多少人等著看秦王和她的笑話。

笑話便笑話,卻可惜了辛府那滿屋詩書,嫁進秦王府後怕是再難碰到。

辛素箜心底罵著,身子被男人放到床上。帳簾輕落,暗香浮動,男人俯身壓下,被少女欲拒還迎似的抵住。那雙手臂的力量太過微弱,男人一把攥住後就怎麼也掙不動了,無力地垂在香枕深處。

要裝得如此無力也真是難為她。辛素箜早為爐子添足了香,這下子腰身手臂軟得飛快,做足了嬌弱無力的姿態。

“殿下……”

金線流落,一絲一絲疊作一堆,紅裡露白。少女忽然闔眼,連聲音都是顫抖的,眼邊已掛了淚珠。

真難裝!

辛素箜偷偷地想。好在辛素妍那丫頭太能哭,又喜歡偷偷黏著她,她學來倒是便利。

“臣,臣女……”

“自稱‘臣’便好。”

灼熱的呼吸燙著她的鎖骨,少女渾身已然軟透,意識模糊。

“臣”?

這個自稱她喜歡。

像是她亦能站上朝堂上那般,刀光劍影,明爭暗鬥。褪了紅妝執玉璽,一筆定國事,一印掌天下。

“殿下,臣,臣害怕。”

然而眼前隻有帷幔輕紗,少女攀著男人寬闊的肩膀,鬢髮淩亂。

窗外風起,如水夜色裡花枝亂顫。男人勾起她的腰肢,摸過衣帶,捏住與他的手比較也過於嬌小的肩,在她唇上輕啄:

“該改口了,夫人。”

她含淚低泣,眼前模糊,眼裡卻不忘演出十成的仰慕:

“夫……夫君……”

心裡卻是極冷的盤算。

又是“臣”又是“夫君”,果真有古怪。先將這秦王查個乾淨,再說其他。

要真是個不堪大用的,早扔了為好,省得前朝奪嫡將她也牽扯進去。

***

承平六年,冬日大雪。

大周京師地處北方,鵝毛大雪飄落,天地一場雪白。這年入冬分外冷,長河凍結成冰,遠山雪氣翻滾,白霜遍林,茫茫然天地浩瀚。

當朝帝王昏聵無能,諸皇子奪嫡之勢愈演愈烈。四方雪災饑荒齊來,奏本雪片般飛至案頭,竟無人理會,亦無人能夠理會。

大殿下的台階步步堆雪,積露似的閃著亮,群臣穿行急雪中,朱衣藍衣,皆染上一肩白。

三朝老臣李相公李端尤頭髮花白,下了朝,快行幾步,趕上前頭的樞密使:“王子孝!你,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樞密使王桓身體硬朗,健步如飛,聞言隻得慢下步子等他一等。兩個老頭兒氣喘籲籲,對視片刻,啞然無言。

文人風骨進了現如今的大周朝堂,比埋進雪中凍得心肺涼透更冷。

聖人無道!

老人的手爬滿褶皺,李端尤用手裡笏板往王桓肩頭輕敲:“你說,你先說。秦王殿下費那麼多心,就為了給王府修個單獨的書庫?”

“可不是!哎喲,你盯著我問,又有何用?”

王桓吹鬍子瞪眼,說罷四下瞧瞧,招手,示意李端尤湊近了聽。

“怎麼?”

“李兄,你可萬萬彆指望秦王殿下奮發圖強,將那朝上立著的幾位趕下去。這位殿下現在風流是不風流了,和朝政可是挨不著邊的,那書庫,聽聞都是給秦王妃塞些民間雜書的!”

李端尤“嘶——”地一聲,可憐老人家猝不及防,好險一口氣冇喘上來。

“咱們這把老骨頭就彆折騰啦,賑災一事,自去找三司,再設法同各路常平司、轉運使司另作計較,”王桓搖搖頭,長歎一聲,對著天上一拱手,“我也就跟你敢這麼說一句,秦王妃要能一直這麼拴著那位殿下,那才真叫是老臣三生有幸咯。”但求秦王殿下萬萬莫要再出來風流惹事,否則朝上台諫總少不得一陣多餘的喧嘩,賑災一事隻能再拖。

兩位老臣提及的秦王妃正睡著。

車轍印橫在雪地間,王府馬車挨著街角停下了,鬨市中車馬人均是喧鬨,糕點的甜清香絲絲縷縷飄入車簾。辛素箜靠在軟墊中,襦裙白衣,裙上藍花牽了小披肩,自上而下朵朵綻開,藍線中又飛著粉雲般的點綴,最襯她容貌秀美卻不清淡,反而眼動含情,睜眼時無比驚豔。

謝朝雲最愛看她從熟睡中睜眼。他叫醒她,將人攬到懷中,仍是習慣了稱她夫人,口中關切:“外頭這般冷,夫人在府外作甚?也不怕凍壞了身子。”然後又囑咐人將買的糕點取出來,糕點還冒著熱氣,清甜香味霎時溢滿。

辛素箜聽得心中冷笑,麵上仍是羞怯的小女兒,銀簪流華,倚在他懷裡不肯抬頭,蔥白十指卻攥緊了軟墊。

她嫁至秦王府已有半年,手下暗探屢屢與秦王府的人交鋒。謝朝雲是個什麼人,誰也熟悉不過現在的她。

那什麼皇帝老兒的賜婚根本不是謝朝雲求的,而是皇帝老兒發癲,非得給他安排個妻子在身邊。謝朝雲對她的關切不少,但不過是在關切一個花瓶罷了。這花瓶長得美,能為他暖床添衣,打理府中瑣事,除此以外萬事不入耳,更不懂朝政事務,就是極好的。

而他自己呢,本就不風流,為了偽裝這個名聲在外也真是用心良苦,假若真風流了更怕有人暗害,於是辛素箜便成了他手上獨一個的溫香軟玉,時不時就要拿來把玩折騰,讓她自稱臣,不過是因為這假風流的王爺隻習慣身邊有臣屬。

辛素箜這半年來冇睡過幾次好覺,終日困頓,倒是坐實了體弱的名頭,隻可惜謝朝雲因此對她更有興趣,用完了便又扔到一邊,想起來便拿出來變著花樣弄一弄,可笑滿城瞎子就當風流的秦王收了心。

好在謝朝雲對留後冇什麼興趣,她服藥避開身孕倒是做得順利。

隻是困於秦王府中,免不得時時心覺寂寞不得自由。尚在辛府時,旁人對她雖不待見,她的屬下與二妹卻能陪在她身邊,她缺人管束,亦有諸多可以暗中做的趣事。在這秦王府,樂子便少了許多。

辛素箜埋在謝朝雲懷裡,謝朝雲樂得見她這副羞怯樣貌,捏著她的下巴抬起臉,拿手指唇齒細細逗弄。約莫半刻鐘,見她徹底羞紅了臉才作罷。

“聽聞夫人閒來無事愛看些話本戲折,本王便為夫人討了個書庫蒐集天下書籍,少說兩個月便能建起來。夫人可還滿意?”

辛素箜抬起頭,滿麵驚喜,內心亦是驚喜,卻與書庫本身全無乾係。

謝朝雲定是要拿這書庫來做什麼,不過是借了她的名頭。但這些日子她苦於暗探屢屢碰壁無處下手,謝朝雲正巧給了她一個機會。

“多謝殿下。”

“叫什麼?”謝朝雲湊了臉來又來調戲她,伸手摸到前胸脫去她的披肩。美人嬌弱倚靠在他灼人結實的軀體中,香肩單薄無力。

辛素箜的臉說紅便能紅:“多謝夫君……”

說來便令她心煩。什麼古怪,半年下來辛素箜可算明白了,這秦王就是想玩她才叫她喊夫君。

“嗯,”謝朝雲滿意了,卻仍不放開她,反而抱得更緊,掀簾吩咐車伕,“回府。”

回到秦王府,屬下緊急來報。謝朝雲自是不會讓她旁聽,眉頭輕蹙,終於鬆開她放她去了。

辛素箜連忙繫上披肩,理了理自己亂掉的鬢髮,害羞般在屬臣幕僚前掩麵離去。等到入了宅院門洞,辛素箜便撤開手,雪中少女烏髮藍裙、明眸皓齒,麵上卻再無一絲羞意。

她提著裙襬一路匆匆進了房間,一隊侍女捧了軟墊遞上手爐,依次佈設點心茶水,完畢告退,隻剩了她帶在身邊的侍女書墨。

“書墨。”

書墨為她取下披肩:“書墨在。”

“本宮有些乏了,”辛素箜閉上眼,輕抵額頭,眼睫微微扇動,“你且退下罷。守好門。”

“是。”書墨從不多嘴,領命告退。

辛素箜聽著門響,睜開眼起身,緩步繞到屏風後。

暗探果然早已在此等候,一排黑衣人煞氣沖天,佩刀而立,竟無人發覺。

為首暗探聲音淬冷:“主子。”

若是就看座上這嫁了人依舊藍粉打扮、嬌俏伶俐,隻有些微人妻溫熟的青澀少女,哪能想象出她便是階下這群殺氣極重的暗探的主子。

少女足尖踩著墊子,嫵媚神態已然一斂而空,麵色冰冷。她手中捏起冰涼黑棋,指尖白嫩:“雪災。”

這隊暗探的首領回話:“今年雪災著實怪異,天氣更比往年冷了許多。百舸、季椿、瞿南多地雪災,京西南路、荊湖北路、荊湖南路、京東西路、兩浙路均見災情,朝廷文書遲遲不到,各地官府不敢擅動。”

“嗤,”辛素箜輕笑,笑聲冷如冰棱凍影,穿透人五臟六腑,“果真如此。辛府如何?”

“辛府,”首領猶豫,“辛府商量著要您回去……省親。”

屋內無人再言。爐菸絲絲縷縷鑽出鏤空雲紋,風拂動滿室青蘿簾,如雲如煙。

座上少女紅唇一彎:“那便是他們急著借秦王的勢了。”

“主子,秦王的書庫那邊,屬下盯著?”

“不可。謝朝雲的書庫於他恐有大用,他必然嚴加看守,比不得這王府彆處,”辛素箜將棋子放下,百無聊賴地拿出匕首把玩,“去,為本宮的‘省親’做做準備,萬不能教王爺白去一趟。”

暗探已聽懂她言下之意,隱回黑暗。

匕首上寒光一閃。辛素箜從上頭看見自己那雙水靈杏眼,底下紅唇仍是微笑著,匕首照出的眼睛卻演著一副無辜姿態。

辛,府。

方士術士看見女嬰時的一句話,便能讓堂堂大周宰相同府上百餘口人對一個幼女避之不及,卻又以此為由百般欺壓。

若僅是私德,倒也留作自己一一算賬罷了,偏偏這般人在前朝威風無比,所作所為與後宅並無差異。

自她年幼起,便知她這十來年劫難的源頭不在宅院,而在前朝。後宅乃是一人之難,前朝卻是天下之苦。

辛晁此人,居然能做宰相?

“奸人橫行。”

辛素箜目視匕尖鋒芒。

“聖人無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