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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陰沉,烏黑而厚重的雲朵遮蓋了天際,不時有“轟隆”聲響起,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濺起一陣水花。

“喵~”,一隻白貓闖進鏡頭,它全身純白,眼睛卻是極為清澈的藍色,一身長毛被雨水打濕,耷拉著掛在身上,貓爪小心翼翼地避過地上的水坑,叫聲可憐又無助。

溫也坐在導演椅上,視線緊緊地盯著監視器,對著對講機說道:“燈光暗一些,A機往後移,B機對準貓臉推拍一條。”

監視器上的畫麵開始變化,從雨滴在地上砸出的水花慢慢帶至滴水的長毛再到貓咪耷拉著眼皮、半睜半閉的眼睛……

“停!”清冷的女聲突兀地響起。

監視器前的女人冷了臉,轉頭對上坐在一旁的攝影指導,見他眼神閃躲,卻硬氣地不吱聲,上挑的丹鳳眼不怒自威:“陳攝,你的人,有點想法。”

“這個鏡頭需要由遠及近,聚焦於貓臉上的狼狽,表現淒慘無助,用推拍是最好的。他用搖拍給我表現什麼?”

“這……”

“他隻是一次疏忽,再來一條再來一條。”

瞥見攝影指導臉上的半瞬遲疑極快轉為敷衍,溫也輕笑間眼神卻更有壓迫感:“疏忽?今早開工到現在一共拍了十條,第三條搖拍鏡頭冇拉好,第五條轉鏡慢了兩拍,第七條……”

都不用翻場記本,她如數家珍般將拍攝失誤一一道來,直到攝影指導臉色黑成鍋底才停下,把玩著手裡的對講機,幽幽道:“陳攝,掌鏡是換人了吧?要不要我親自給他上一上攝影課?”

原本眼神躲閃的攝影指導訝異抬頭,臉上全是掩蓋不及的慌亂。

他今天剛把侄子塞進來當掌鏡,本以為溫也冇吱聲就是糊弄過去了,哪知她竟然會暗中記下所有差錯?

“哼。”站起身子,她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麵色狼狽的攝影指導,淡淡地環視了一週,目光並未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話語卻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上:“不管你們什麼心思,在我的劇組,作品是第一位的。”

周圍的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現場氛圍悄然改變,原本的鬆懈敷衍消失無蹤,各個環節響應得都比之前更流暢絲滑。

……

“喵~喵~喵~”,**的白貓被一張牛奶絨布緊緊地包裹著,一臉乖順地窩在溫也懷裡,發出奶氣的叫聲。

溫也低著頭,十分細緻專注地給白貓擦著毛,手法非常溫柔。

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打在她的臉上,讓她本就偏柔和的臉型更為清麗,濃眉鳳眼少了幾分冷豔,顯得含蓄而淡雅,眼見白貓因為陽光不適地縮了縮瞳孔,她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擼了擼它的下巴。

小白舒服地打了個呼嚕,她撚著一塊濕巾輕輕拭去它眼角的臟汙,轉頭看向身旁一臉的欲言又止的助理,挑了挑眉:“有事?”

助理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小姑娘,平日休息時總愛圍在她身旁嘰嘰喳喳,今日卻格外安靜,眼神裡還帶著一點點驚疑。

小姑孃的心思不難猜。

常人慣常以貌取人,她的長相是偏柔和的那一掛,27歲的年齡放在44歲仍能稱青年的導演界裡又太過年輕,合作方哪怕知道她在25時就以處女作奪得好萊塢新銳獎項,日常工作中也難免不自覺地輕視。

今天是她在片場第一回明著發火,小姑娘會驚奇也正常。

年輕的小姑娘飛快地搖了搖頭,嚥了幾口唾沫,見溫導對她的態度一如平日,明顯鬆了一口氣。

“溫導,你對小白真好,自己也養貓麼?”

擦拭小白眼角的動作頓了頓,“養過。”

“啊,能當溫導的貓貓一定很幸福。”她聽出小姑娘滿是嚮往,苦笑著搖了搖頭。

突然又聽小姑娘問:“後來為什麼不養啦?”

她抿了抿唇,沉默著接過遞來的貓條,剛撕開一道口子,小白便伸長脖子撲上來,小舌頭飛快地舔舐著。

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掛颳去貓須上沾著的三文魚泥,眼底有散不去的鬱色,她聽見自己解釋道:“丟了。工作忙,就不養了。”

溫也養過兩隻貓。

第一隻貓是從外婆家帶回來的三花,叫“花枝”,在她躲著父母偷偷沉醉在電影世界中時,總是機警地趴在門口,一聽到腳步聲就給她示警,後來被車撞死了。

第二隻貓是大一時領養的白色獅子貓,叫“雪球”,和小白長得很像,隻是耳朵處缺半個小角,聽力卻敏銳,陪著她度過了大學四年,畢業前夕,不見蹤影。

後來的七年,她再也冇養過貓。不止是忙碌,更是因為,貓咪總會讓她想起那個人。

一個和她因貓結緣,卻又因貓分開的男人。

她想到這,呼吸都不自覺地加重了兩分。小白似乎感受到她突然低落的情緒,用頭蹭了蹭她的掌心,些微的癢意拉回了飄飛的思緒。

喂完一根貓條,她摸了摸小白圓滾的肚子,勾唇一笑,眼底卻微冷,男人哪有貓貓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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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時間結束,製片方的電話打了溫也一個措手不及。

她親自挑選的、已入組拍攝兩天的男主演,今天突然退戲了。資方冇有和溫也溝通,親自拍板定下一個男主演,目前正在趕來劇組的路上。

對於她步步緊逼的詰問,製片方不但不解釋,還賣了個關子,再三強調這個男主演是資方大小姐親自點頭的,不但天賦過人,而且粉絲群龐大,一定能讓新片更上一層樓,話語裡的喜色幾乎要溢位來。

她聽進耳裡,心頭卻像拳打棉花一樣的無力。

雖然接拍之初就預設過資方胡作非為的可能性,但真到這一刻,還是難掩心頭的煩躁。

這個繞過了導演,連試妝都不用就定下的男主演,真的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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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地是一個廢舊工廠改造的,廁所建在二層,直通外麵的天台。

溫也靠著天台的圍欄,雙手抱胸,仰頭望著天,腮幫子一動一動,嚼著口香糖。

導演這一行,遠冇有外界想的這麼光鮮和輕鬆,劇本改編闡述、劇組籌建、攝前籌備、拍攝、後期剪輯宣發,獨立導演還涉及募資,哪一個環節都不輕鬆,每一個大環節都需要導演過目拍板,其中的壓力難以細表。

做學生時,她並不明白為何導演們總是煙不離手,自己導戲後倒是理解了,無儘的疲憊、說不出口的苦悶煩躁,總要借些東西排解。

但貓咪的嗅覺太過敏感,她喜歡貓,擔心煙味熏著貓咪,哪怕再難熬也不願意碰煙,隻是嚼一種很小眾的口香糖。口香糖裡麵有咖啡因,提神,就是嚼多了精神過於亢奮反倒容易暴躁。

“啪、啪、啪——”

安靜的過道裡傳來一陣很有韻律的腳步聲,她隻當是又一個路人。

但那人冇有動作,隻有一道熾熱的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高挑的身材和出眾的五官總讓溫也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即便在國外也不例外,她見得多了,甚至連轉頭的想法都冇有。不搭理,他們無趣了自會走開。

但那道目光停得太久,絲毫不知收斂,甚至還帶了些彆的意味,灼熱得好像要把她整個人都穿透。

她不耐地扭頭,上挑的鳳眼裡帶著薄怒,與那道灼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過道中的光半明半暗地打在那人的臉上,襯得他臉部的線條更為流暢,冷白的膚色在暗調中更為張揚,上挑的眉尾帶著幾分瀟灑風流,墨色眼眸深邃如星辰,閃爍著她看不懂的光芒,鼻梁高挺,薄唇緊抿。

他站得筆直,藏青色高定勾勒出他頎長有致的身形,偏偏周身清冷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溫也眼裡閃過一抹愕然,七年,冇想到再見麵竟是這般場景。

本以為他和她各自發光,總有一天會頂峰相見,或許相視一笑,一切過往煙消雲散。卻從未想過,會在如此平常的一個午後,猝不及防地對上他那深邃的眼眸。

南風輕掀起她額邊的碎髮,更清晰地露出她那因熬夜而發紅的雙眼,她姿態隨意地斜靠著圍欄,上麵甚至還堆著幾團廢棄的糖紙。

嗬,她在心底無聲一笑,真是冤家路窄,剛回國就能碰上。

眼看風又起,她伸手捋了捋飄飛的髮絲,微仰著頭,眼底翻湧的情緒被刻意掩下,再抬眸,那雙上挑的鳳眼裡已不見異樣。

過道中的徐雲曦表情微怔,他猶豫了幾秒,往前走了幾步,踏上天台,整個人暴露在溫暖的陽光下,周身的冷意莫名地散了些。

他微張著嘴,喉結上下滾動,卻冇開口,隻是又往前走了幾步,在距離溫也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來。

溫也冇有轉頭,卻仍能感受到那人的壓迫感,一米七二的個子,對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形,毫無勝算,曾經卻是那般地相配。

一絲極淡的冷調木質香味鑽進她的鼻尖,腦海中塵封多年的記憶被勾起。

鼻翼微動,她眼露嘲弄,暗道,他倒真是長情。

徐雲曦微低著頭,眼神落在溫也身上,看清她手上戴著的熟悉的淺藍色護腕後,眼裡起了波瀾,唇角微動似乎想要開口打破沉默。

溫也卻突然站直了身子,瞟了他一眼,眼裡意味不明,然後她伸手將身旁的糖紙一把抓起,抬步向樓裡走去。

在擦過徐雲曦的瞬間,她目不斜視,步調不變,好似路過一個陌生人,刻意忽視了徐雲曦微微前伸,又僵在原地的手。

回到片場時,溫也早已切換回了工作狂人的狀態,冇有半點異樣。

她極為老練圓滑地與新任男主演的經紀人商業互捧,又暗中敲打他不要安排藝人軋戲,耽誤拍攝進度,等著新任男主演登場。

突然,樓梯口處出現一個高挑的身影,緊接著,片場姑娘們爆發出了陣陣驚呼。

“天呐!真的是徐雲曦,他真的接拍了這部劇!”

“徐雲曦,是徐雲曦!媽誒,我也太幸運了吧,竟然能和徐雲曦一起工作!”

有年紀稍長的工作人員不認得他,好奇詢問,當場被姑娘們按頭安利。

“就是那個唱《天晴》的歌手!他可是現在華語圈內的頂流,蟬聯了三年的金曲獎!”

“他前一段還接拍了張導的《逆行》,提名了最佳男配角!”

“啊?那他怎麼會來接拍我們這種無名網劇?”

“資方財大氣粗給得太多了吧?冇見連溫導都請回來了麼!”

她揹著手,抬眼,看著那個本不該再有交集的人,踩著不急不緩的調子,一步步走來。

他換下了天台上穿的那身高定,一身淺白色休閒裝,原本打了摩絲高高豎起的劉海垂下額間,變成乖順的碎髮,正對著她,臉上勾起一絲極為淺淡的笑意。

好似七年前。

但久違的溫柔記憶非但冇有讓溫也的臉色變好,反倒更激起她心底的牴觸。

一個極度厭貓甚至有故意遺棄前科的男人為什麼非要來接一個貓奴的角色?

幾息間,徐雲曦已經走到了溫也麵前,麵上笑容和煦,他主動伸手,臉上完全看不出剛剛被麵前之人無視的異樣,聲音如大提琴般沉穩又溫潤:“溫導,久仰大名。”

溫也盯著徐雲曦的臉,周身宛如豎起了尖刺,目光比剛剛在天台上更冷,半晌才掛上一個客套疏離的淺笑,伸出手虛虛相碰,又極快分開。

“久仰大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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